深刻的心理打擊的同時，又為潁陽範氏大大揚名，給眾人籠上潁陽範氏深不可測、不可戰勝的陰影。

這陰影會造成兩國士氣低迷，對這場戰事極為不利。

西京宣政殿，著黑色簡雲寬袍的年輕君侯，捏著奏折跪坐在案前。許是經常皺眉頭的原因，便是這樣端肅形容，眉心間依然有痕跡清晰的豎紋。也因此顯得越發威嚴冷冽。

“傳消息給齊妃，該動手了。另外、”說道這裏頓了下，“平陵、郤城圍城隔離戒嚴，常駐軍裏但凡染病的、瘟疫爆發前後進過城的，都隔離在城中。違令者，斬立決！即日起征集杏林聖手送往兩地治病，懸賞黃金百兩。若平覆瘟疫另賜黃金千兩。”

“是。”殿中響起人聲應和，放眼看去卻找不見人影。只有那扇打開通風的窗扇呼扇兩下，依稀是風吹的樣子。

冬去春來。不知不覺竟已是繁華滿園，綠意芳菲了。

守園的小宮女們偷偷擡頭覷視，比之滿園春色而毫不遜色的年輕君侯，紛紛紅了臉頰，艷勝嬌花。

也不知有意無意，滿園的守園宮女僅餘一個杏眼桃腮頗有些精靈可愛的宮女，還拿著網兜一無所覺的撲蝶嬉戲。咋然回身看見跪了一地的宮女，和唯一站著的英俊男子，忙丟了網兜慌慌下跪。

英俊男子踱步至身前，伸手擡了下巴看清她眉眼時，男子怔了一怔。一貫森冷無溫的桃花眼，好似曝於烈日下的碎冰消融成脈脈流水。“你叫什麽名字？”

杏眼小宮女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激動抑或是二者皆有，臉頰通紅，一雙杏眼更是如春江麗水，秋波粼粼。“奴、奴叫秋娘。”

“秋娘。”年輕英俊的君侯嗓音溫脈，極普通的名字自他口中念出，便像情人間的喁喁私語般含了粘稠的情愫。“以後更名念酒可好？”

杏眼小宮女估計是腦袋迷糊了，忘記平日大宮女平日教的規矩，傻怔怔的問：“是思念的念，喝酒的酒麼？”

跪在地上的一幹小宮女聞言，均以頭觸地輕呼：“君侯息怒。”

殊知，年輕君侯根本無怪罪的意思，反而輕輕笑開：“是啊。”

杏眼小宮女見狀，膽子越發大了起來，一雙圓滾滾的杏眼睜得溜圓，顯出一種別樣的天真：“思念喝酒。這天下有什麽是君侯喝不到的呢？”

卻不料，難得得見笑顏的年輕君侯忽然沈了臉，拂袖而去。

這天下不是我一人的天下。就算我得了天下，也再沒有機會得到這種酒了。

春花滿園，芳香四溢。宋迦南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倦麻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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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儀酒也顧不得肩上插著的翎毛鐵箭，回身見那人大有射不死她再補幾箭的架勢，連忙撒丫子跑路。

按說穿著深色寬袍躲在陰影下應當極不容易被發現的。哪裏想到那個業餘農夫不但陷害姜城，竟連她也不放過。直說墻外還有她這麽一個同夥尚未來得及翻墻入城。

也怪她自己原道不好，這寬袍是深色不假，卻是件反光的明綢。站在墻頭的小兵舉著火把繞了一繞，那火光一映她便無所遁形了。

雖說現下是一介不知疼痛、死了不能再死的死人之軀。但流了這麽一攤子血，總歸不是個事。何況新近還同李蘩青做了趟虧本買賣，令這原本就嬌弱的身體很有些虧損。入不敷出。這樣下去，怕是撐不了幾日就得找人做買賣。

按著來時的路跌跌撞撞原路返回，尋到經過的一處小河。

坐在石灘邊，比量著要取箭，可猶豫半天也沒敢動手。

原因無他，主要是沒搞清楚是什麽箭鏃，再者就是害怕了。

大越崩亂，十三國混戰傾軋那會兒，兵器種類和殺傷力較之從前有大幅度提高。但就箭鏃，她公儀家就設計了好幾種，有帶鉤刺的，取箭時連皮帶肉能撕下好一塊；有帶凹槽的，而這帶凹槽的又細分幾種，如雙面凹槽、四面凹槽。雙面凹槽適宜遠程射，四面凹槽質輕，適宜近程射。中這類箭的人如果救治不及時，就會失血而亡；還有一種最具殺傷力的一種便是鉤刺與凹槽結合名曰荊棘的箭鏃，放血放的快，還極難拔出。

當時公儀酒也參與設計。當時不覺得什麽，只當是在設計一個極有趣的玩意。現在自己親身體會了一把，才醒悟原來竟是這麽缺德。

動物對於血腥十分敏感，便是相隔十裏之外都能聞風追來。握著霄淩劍警戒四顧，唯恐有什麽兇猛野獸聞著血腥氣找來。雖然有時候人比野獸可怕，但人們也不能否決野獸的毫無轉圜餘地的兇殘。

不計較死人還是活人，公儀酒總歸還是一個弱質女子。

上次在樹林裏，好歹還有那兩男子壓陣，小有驚嚇之後又李蘩青撐場。眼下烏雲蔽月，夜濃且靜，大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情景。

有時候的寂靜無聲反叫人覺得悚然，不如喧囂吵鬧覺得安穩。

以前聽人說有溺水的人死後變成水鬼，常在夜間出沒禍害近水的人為自己尋找替身。

公儀酒握著霄淩劍，神色緊張的看著水面。卻不想怕什麽來什麽。

原本寂靜無聲的水面，漸漸從夜色深處傳出不明物什劃水的聲音。

☆、卻道是故人

風吹雲散，露出半彎殘月。河面微波粼粼，月光如點點碎銀。

小船兒無漿自行，隨波飄飄蕩蕩。竟叫人生出一種天地無邊任我行的逍遙自在。

箭頭是普通的箭頭。公儀酒揪著箭尾就要動手。

“我以為你會讓我幫忙。”男子的聲音清和好聽。

公儀酒卻無端的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情景。

康平十年，因為公儀明昭用了一盞茶的功夫定了她的婚姻大事，她心裏不大愉快。她心裏不大愉快時，總會想盡辦法讓搞得她不愉快的那人不愉快。

於是，她領著荊一刑二利三在一日早晨，靜悄悄的離家出走。

荊一他們這樣的男子放在明處太過招眼。到時候酒鬼爹只要尋著人問問：‘有沒有見到一個帶著三個魁梧劍客的小姑子’一問一個準。

為避免這種狀況發生，公儀酒決定自己拎著包袱跑路，讓他們三人跟在暗處。除非她遇難了，否則不準出手。

那時候看多了話本子，裏面大多都是說孤身流浪的姑子在危險時刻，總能遇上拔劍相助的英俊男子。她也魔障了想試試運氣。

那日無意中攔了他的馬車，論起來只算巧合。在許多年後的今天看來，才曉得那是命運的尹始。

如果當初沒有在那條街停下，也沒有無意攔下馬車，更沒有跟著一路逃亡。那麽、她的生命是不是會不一樣？

公儀酒看著狹小的船頭上穿著粗衫短褐依舊俊美落拓的男子。心裏漾開一圈一圈深深淺淺的難過，好像要流淚的感覺。

“嗤……”真是癡心妄想。一介借死人之軀覆生的精魅，哪還有什麽眼淚。

“你笑什麽？”男子長著一雙好看的鳳眼。溫和下來時，讓人覺得世界如此美妙；淩厲起來時，讓人覺得給小刀子一樣戳得全身是洞。

“我想起一個笑話。”

男子屈膝躺坐看著天邊殘月，靜靜無言。

公儀酒不以為意，難得起了興致講下去：“從前在家裏發現一只小老鼠。我擔心它咬壞我剛做好的花裙子，就扔了塊幹糧在地上。想著它吃飽了就不會亂咬東西了。第二天，這只小老鼠又來了，我又丟點吃的給它。後來這只小老鼠被我養成一只大老鼠，天天大搖大擺的給大老爺似的，領著幾只小老鼠在門口候著。我想著餵一只也是餵，餵一群也是餵，只要它們不咬我的衣服就行。”

“然後有一天，突然從墻外爬進來一只野貓。小老鼠們頓時嚇得魂飛魄散，抱頭鼠竄。只留那一只胖老鼠慢騰騰的邁著四方步像我靠近。它大約以為養了那麽長時日，我會護著它的。結果沒來的及做什麽反應，它已經葬身貓腹了。而且從那以後再沒有老鼠在我家附近出沒。”

“我把這件事講給我爹聽。我爹一邊大笑一邊撫著我的頭發給我講道理說：這是一物降一物，就如世間癡男怨女的情愛一般。”

從前不懂得，只當是酒鬼爹糊弄自己的玩笑話。如今想來確實如此。

問世間情為何物？不過是一物降一物。

前世裏的她就如那只被養肥了膽子的小老鼠，面對天敵而不改色。無知無畏，盲目相信，因而年紀輕輕丟了性命也不算冤枉。

“你很像我的一個故人。”男子側頭看她，眼睛亮如寒星。

公儀酒心裏咯噔一下，睜圓了柳葉細目瞬也不瞬的瞪他。

心情緊張覆雜，有期待，有惶恐。

不論怎樣，他都是她曾經一心付諸的愛人。作為一個年輕愛俏的小姑子，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把自己難以啟齒的難堪擺在他的面前。

“她叫公儀酒，西京鑄劍世家公儀家的嫡女。”只是公儀家的嫡女，而非是他的妻子。

男子的臉一半曝於如水月下，一半隱在漆黑夜色裏。

以前看過的一個話本子裏寫過一句當時看來酸倒牙的話：我給你看我明媚美好的側臉，決不示以你另外半張的晦暗頹唐。

公儀酒閉上眼睛，心頭靜若死水。這就是我前世的愛上的人，心心念念的以為要將我捧在手心當祖宗一樣供著的良人。

“你是怎麽受的傷？怎麽不見姜兄？”

“你怎麽在這裏？怎麽不見陳玉？”一個沒有道行的半成精魅，不管是體力還是精力都是極有限的。一旦透支就有可能突然暈厥，或是出現屍斑。

公儀酒覺得兩人糾纏至今都沒什麽結果，在一切塵埃落地之前，還是緊著自己這副嬌弱的殼子要緊。

“你轉過身去。我要拔箭了。”

宋荻聞言不但不背過身，反而向她這邊轉來。

“我以為這個時候，女子還是尋求別人幫忙比較好些。”

公儀酒冷靜回道：“女子尋求別人幫忙是對的。關鍵是附近沒有‘人’，你讓我尋誰幫忙去？”

宋荻忽然期身挨近，按了肩膀撕她衣服，不待有所她反應便把那箭拔了出來。

“當然是找我啊。”

“啊，原來你是人啊。”

上了傷藥，紮好傷口。對著燈火看那支箭鏃，也不知是嘆這箭鏃還是嘆她牙尖嘴利：“好生尖利。”

眼前陣陣發黑，公儀酒心想，完了，怕什麽來什麽。

“我、先睡一下。這期間、你要是敢動手動腳占我便宜、我就、我就殺了你……”

許久許久之後，宋荻看著船艙內面色慘白、閉眼沈睡的小姑子。緩緩探上她的鼻尖……

☆、上岸

公儀酒醒來時已天光大亮。小船行駛在一條河面頗寬的水道上。

一個以死人覆活的精魅理論上是不用睡覺的。因為一旦睡了，不留神讓人看見並且誤會就不好了。若是誤會後她再醒來，那就更不好了。

以前看那些志怪野書，每每看到精怪變成美人償還恩情，總羨慕的想碰上一只兩只。卻不想今生竟有幸變成它們當中的一只。

世事變遷之叵測，實在令人難以預料。

回魂後，公儀酒第一反應是查看自己的傷口，第二反應就是找宋荻。

提到這傷口就不得不誇一誇這治傷口的傷藥，提到這傷藥就不得不誇一誇制藥的姜城。作為被世人膜拜的雲端賢人、仙人，真是做什麽來什麽，就沒有不拿手的。也不知道這傷藥裏加了什麽仙家靈草，讓那箭射了那麽深的傷口，抖了些藥沫子，讓她睡了一遭，這傷竟好的連個疤也沒有。

正呲牙偷樂呢，頭頂驀地傳來一聲笑謔：“我隱約記得你傷在右肩吧？”

這船籠統就那麽一點的地方，船頭無人回身往船尾一看，這一看就楞了。

不是前世裏的華美衣袍、軟履皂靴，不是前世將一頭烏發扣的一絲不亂的玉扣金冠。只是一身普通不能再普通的粗衣短褐，一頭烏發也是隨意扯了布條系著。

卷著袖子露出精壯卻依舊白皙的手臂，正扶著一只木漿正有模有樣的搖船。就如同許多江河為家的漁郎一般形容，只是比職業的漁郎多幾分自在風流。

昨夜還當是看錯了，沒想到竟真穿了這麽一身行頭。

公儀酒瞠圓了眼珠。他、他不是有潔癖麼？不是最講究什麽君子遠庖廚，行操貴賤有所不為麼？君侯嫡子，穿衣吃飯都是頂尖的哪裏輪著穿這樣的衣服？

“我們現在是在哪裏？”

“在岷江支流的一條小河。”

“通往哪裏？”

“這條河路過左盆。左盆是歸屬陶崗的小鎮。沿官道東行直走，坐馬車半日可抵長陵。”說到這裏低頭看了眼烏篷艙內衣衫襤褸的女子。

旭日新出，光暖而不暴烈。晨間河水澄碧，兩岸青山意蒼巒。山水晨間美好的景象毫不吝嗇的展現出來，極容易給人好心情。

船艙內的女子形容狼狽，面色雪白如鬼魅，一雙細細柳目看向他時，總是滲著幽幽寒氣。明明是一個小姑子，卻總給他一種怨望難及的淒厲。

“那天酒裏被下了藥，醒來時發現被關在一個小黑屋裏，結結實實的餓了三天才逮著機會逃出去。你們呢？”

聽到這裏公儀酒心中一動，盯著他瞬也不瞬。“我比你幸運的多。被當成死人差點讓人拖到活埋了。誒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，剛好碰上一個慈悲心腸的好鬼把我救了。”

宋荻神情詫異：“天下竟還有這等奇事？”

宋荻這人極擅長做戲，便看她前世裏那麽機靈的姑子也叫他玩弄手掌心裏就曉得了。

人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。當時青春悸動，如無數春閨少女一般對男女純潔美好的愛情懷有很大的憧憬。所以當如宋荻這般的理想情人坐著華麗香車翩翩而來時，她就同話本子裏寫的姑子一般奮不顧身，傻兮兮的以為這就是她等了很久的良人。

飛蛾撲火，最後葬身火海。誰能說得清那時是不是一如既往的心甘情願、無怨無悔？

當公儀酒用“天下之大無奇不有。”暗諷他的時候，他入鬢長眉一挑，鳳目輕輕瞥來，風流之餘似有浮而不現的無奈、寵溺。

就是這樣，前世裏提親之前二人相處，她捉弄時他便是這樣無奈寵溺神情。

胸口的符紙宛如一顆滾燙躍動的真心，謔謔的痛不可抑。偏還面上強作歡笑：“就如我因為早年跟著一個白眉和尚習過龜息之術，先時迷得緊日練夜練，到最後一睡著就閉氣。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死了呢。”

宋荻扶漿大笑：“然後你醒來時，人家還以為詐屍鬧鬼呢。哈哈……”

公儀酒怔然。眉目舒然愉悅，露出雪白的牙齒。很久很久沒見到他這樣開懷的大笑了。

前世成親一段時間總是找不見他人影，偶熱找到也總是眉峰緊鎖無限憂愁煩悶的樣子。那時總是變著法子討他歡心，便是後來他說以迎妻之禮納衛縹入門時，她也只是小心翼翼盼他開懷。至於他納誰，以什麽禮納通通不要緊，只要他心裏有她其他都不重要。

然而到此時她才明白，當一個男子真的在乎一個小姑子的時候，他會把她攏在手心小心疼著寵著，哪裏會有心思招惹旁的女子。便如穆瑾瑜那樣的糠心蘿蔔碰上沈寧暄時，也是恨不得把心掏給她才好。

提到穆瑾瑜，五年的後他又成了一個反面例子。明明當時那麽在乎，那麽堅定的非卿不娶，現在卻可以在都統府後院安置了滿滿風情各異的鶯鶯燕燕。

話本子裏講得都是騙人的。年少時相約白首，然而你我烏發紅顏時就已恩情決絕，離相約的白首還有那麽長那麽遠。

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。她相信世間有真實的愛情，但沒有長久的愛情。

話本子裏美麗的愛情故事，只是人們不得圓滿的期望。

看見他歡愉大笑登時覺得心口那紙道符重新歸位，貼的穩當瓷實，卻又有點說不上來的失望。

假如他知道其實面前這個小姑子其實早就死了，會是什麽表情；假如他知道這具殼子裏的靈魂是她公儀酒，又會是什麽表情？

河面有風剛好是順著他們行舟方向，多了層助力，烏篷小船走的飛快。兩岸風光極好，感覺沒多久就到地方了。

停船的地方，搭了半截木橋，旁邊野生了一株老桃樹，樹枝遒勁滄桑，花兒卻開得錦簇熱鬧。風搖樹枝，花瓣零零飄落十分唯美。

公儀酒摸摸腰間香囊裏的一節枯桃枝，心中澀然。暗想好春將盡，引得她都矯情了。

沿著小路沒走多遠就看見門前晾著漁網的茅草房子冒著裊裊炊煙。嘿，正趕上飯點。

☆、進城

挑了間最齊整的茅舍進去，人家一家子正圍著小幾吃的正香。

眼見進來兩個來歷不明的男女，男主人放下筷子，站起來客氣的問了句：“君子可有什麽需要助力的。”

這麽一問倒把宋荻問得不好意思了。也是，他堂堂前君侯嫡子最落魄的時候都沒短過衣食，哪裏舍下臉在人吃飯正香的時候管人家買飯。

公儀酒捂著肚子怯弱可憐看著宋荻，餘光卻眼巴巴的瞟著小幾上熱氣騰騰的飯菜：“郎君……”

宋荻從懷裏摸出一塊碎銀，面色尷尬的看著男主人：“這位郎君，方便賣些飯食麼？”

“方便方便。”男人的婆娘接過銀子咬了咬，眉開眼笑的揣進懷裏，轉了廚房添碗筷添飯食。

難得的是宋荻竟然沒有挑剔什麽。要知道以前他有多潔癖。別說用別人家的碗筷，便是同坐一起吃飯，也得在每個菜盤子上擺上公筷，誰不留神夾錯了或是忘了用公筷，他老人家直接就把那菜撤下來，根本不管別人尷尬不尷尬。

女主人看公儀酒質地良好卻襤褸的衣衫，眼神有些狐疑怪異。

也難怪，一個正經小姑子哪會這般衣衫襤褸、蓬頭垢面、掛著彩，渾身帶著十裏飄香的腥臭味。

公儀酒轉了轉眼珠，擡高袖子把手指極快的在嘴裏一唆，又極快的往眼角一抹，嗚嗚咽咽的哭起來：“娘子可是瞧不起我了……我原本也是大家的女郎……嗚嗚……從前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，眼見著要成親了，往後若是想出去游玩怕是不太容易了……哪想到、哪想到平時第一次出門竟是要毀了我一生……嗚嗚……”

那婦人一聽，眼內精光四射，直閃耀著八卦的光芒，催促公儀酒繼續講：“女郎慢些哭，說清後來如何了？怎的落到如此地步？”

酒鬼爹說大多數女子，都是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和八卦的。這種好奇和八卦一旦執著起來那是極可怕的，知道大越前面的大魏麼？曉得它是怎麽滅國的麼？就是讓那一群閑著無聊的宮妃給八卦的。

一群女子閑的沒事幹就八卦大魏皇家血統純正不純正，這一八卦不當緊竟翻出了前代皇帝戴了好幾頂綠帽子。這下皇室宗親們惱了怒了，想著大好江山竟讓不相幹的小雜種坐了。於是紛紛挑旗造反，最後卻被趙氏得了先。

想來這婦人居於這等閉塞之地，平日除了柴米油鹽、雞毛蒜皮的小事，出了最大、最轟動的事便是隔壁村子的劉寡婦偷漢子被抓了現形。哪裏有大家女郎突然落魄失身的故事來的起伏跌宕、新鮮刺激。

公儀酒擦擦眼淚做堅強瀟灑狀：“我衣衫襤褸，蓬頭垢面的，娘子想必也知道發生了什麽吧？門外這人前日將我劫來後、日夜折磨，虧得我存死心用簪子紮破了肩膀弄了一身血臭、他才敗了興致、、、”

婦人瞠目：“這漁郎便是、便是那強人？看著可真不像。”片刻唏噓道，“挺俊俏的樣貌啊，仔細拾到拾到往城裏大街上一站，保管有倒貼的。哪還用搶人姑子！一看就是個腦殼子不開竅的！”

這不是重點好麽、、、

婦人撿了件布料柔軟，顏色鮮艷的青底碎花衣裙出來，摩挲著十分懷念的樣子。“這身衣服還是當年嫁人時置的，一直沒舍得穿。這麽擱了幾年等再想穿的時候，竟然穿不下了。你身量瘦，年紀小，皮膚又白，穿上這樣顏色嬌嫩的衣裙肯定好看。”

前世裏她身量高挑，膚色也不曉得是不是往日上跳下竄給曬壞了，比起那些面人一樣的姑子簡直黑得像炭頭。小宋這廝因著這個經常笑她，最惡毒的形容便是：“誒，阿酒，天黑不點燈的話都瞧不見你。”

像綠色、紫色、玄色、嫣紅這樣深色又挑人膚色的衣服根本就穿不了。沒想到借屍還魂的這具殼子，皮膚白的比面人還像面人。再穿這些衣服根本不在話下。

正沈暗暗竊喜，不料那婦人話鋒一轉，竟語重心長的勸起她來：“你家中人若是知道你已失身，肯定讓你絞了頭發當女和尚，再有心狠的便讓你自殺，省得玷汙家族名聲。咱們鄉野裏不大講究什麽，貞節什麽的也沒你們高門貴族那麽看重。不妨就隨了他在鄉下住下來吧。瞧著模樣也可心，可比那些擦粉的大家白臉郎君強的多。”

公儀酒噎了一噎，抱著衣服攆那婦人：“勞煩娘子出去稍等片刻。”

“誒，客氣什麽？反正收了你那口子那麽些銀子，來，我幫你擦擦背吧，你那受傷的地方不能沾水。”言罷撩起袖子，擺出一副大幹一場的架勢。

“不用不用，不用麻煩您了，我自己就可以。”費了諸多口舌，終於把熱心婦人給趕出去了。她還想看看身上有沒有起屍斑呢。

還好還好，連肩膀上的傷口也愈合了。想起這箭傷就不免擔憂姜城，丫的，一直把他當全能使喚，實際上只是腦殼子比一般人好使些，家族勢力比一般世家深厚些，名望稍高些，武功只算三腳貓，頂著賢人、仙人的大帽子的普通青年。

當年他費了好大功夫將她從閻王殿裏拉回來，可別半道上甩袖，自己身先士卒了。

洗了澡，換上碎花裙，清清爽爽的出來時。兩個男人還在高談闊論，回頭猛不丁的看見一個洗凈了小白菜一樣水靈鮮嫩的妹紙，均有點晃神。

被自家婆娘瞪了幾眼回神後男主人，頗為艷羨的拍著宋荻的肩膀，嘆道：“宋兄好福氣。”

公儀酒聽著刺耳，彎彎細細的眉眼登時淩厲如刀。

前世二人成親時，也有許多人這樣拍他肩膀擠眉弄眼的鬧騰。那時還羞怯，還以為是善意的讚美和祝福。

男主人給找了驢車，女主人又十分熱心的帶了些薄餅肉幹，臨走了還拽著她的手囑咐她：“……女子的幸福全在女子自己，你自己想過好便是跟著要飯的都能過好。小姑子，可別犯傻。再說，這年頭長得像樣的俊俏郎君全讓大家女郎挑走了，碰上一個這樣樣貌不俗的可得珍惜才是。你別看那些擦粉的矜貴的大家郎君，實際上都是中看不中用的……”

中看不中用……

“那婦人對你挺照顧的。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聽見了什麽不該聽的。一路上盯著公儀酒都是瞇著鳳眼要笑不笑的死樣。

坐了半日驢車，公儀酒她一介死人之軀都覺的顛得骨頭錯位。想不到人家宋荻還是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。

瘟疫猛於虎也。

長陵到底是四城之主，比定窯行事大方的多。然後幹做的措施一樣沒拉。城門口掛著兩個熏籠，大概是焚了艾草之類的藥草，城門衛帶著嚴實的口罩。街上行人比記憶裏稀少很多，而且也都和城門口的門衛一樣帶著嚴實的口罩。

故地重游，心情總是感慨良多。

一直進了城，公儀酒才想起來問他：“你來長陵是為了什麽”

“來見一個人。”

“誰啊？”不記得他在長陵有什麽重要的朋友親人。

☆、粉巷裏的耳朵

青石鋪路的街道，兩邊飛檐清漆朱樓鱗次櫛比。忘憂節裏擔任鵲橋角色的西橋依舊在悠悠歲月裏靜謐安詳。

物是人非。

長陵還是當年的樣子，而當時在長陵鬧騰的人們俱已面目全非。

嬉鬧市井小混混頭子的小宋成了懸中一國之君。

前君侯嫡子，國祚熱門繼承人的宋荻最後成了不得不遠走他鄉，避其鋒芒。

陳敏毓這樣的也出息了，新近繼位為君，還娶了一個十分美麗的王妃。

世交故人之子江城變成了姜城，站在雲間受世人矚目、幾乎無所不能的賢人、仙人。

傻妞郎月月頂替老父，成為五國裏第一個女城主，傳說英姿颯爽威風凜凜。

而當年驕傲任性又肆意飛揚的公儀酒，卻成了一個借著旁人身體覆生半死不活的精魅。

她傳說中的娘親死得早，而她據說原本英俊瀟灑一度是西京小姑子心中完美情人的酒鬼爹，自她娘親死後傷情之下便沈迷於杜康，企圖借酒消愁。說實話酒鬼爹不醉的時候，還是比較英明睿智，殺伐果斷的。不然她爺爺怎麽會越過大伯，直接定了他做公儀家的家主。

因此對於能把她原本英俊瀟灑、睿智不凡的酒鬼爹，搞成頹廢傷情的胡子邋遢小老頭的死鬼娘十分好奇。

冉懷大師講兵法時說道：“知己知彼百戰不殆。”其實解釋起來就是，將對方大大小小、零零碎碎，詳細到七大姑八大姨之類的家庭背景、生活環境打聽清楚。

因為很多事情都是因為一些不著痕跡的細枝末節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。比如前朝周幽帝僅憑市井孩童傳唱“江行船漏車馬興”，便將大將軍陸氏滅了九族。及至於後來大越皇室先祖趙氏興師謀反連破十三州，直指京都中雀時，朝中竟無將才可阻其勢半月。

於是就帶著三人喬裝南下，去尋她娘親舊日芳蹤。

然而不巧遇上冤家小宋，二人又是一番恩怨糾纏，然後她被陳狐貍一劫再劫，最後還是被騙回南昌。

陳敏毓美貌聰慧又是老幺，極得南昌陳王的寵愛。陳王日漸衰老，國中又無冊立儲君，膝下幾個皇子生怕哪天老陳王來不及冊立儲君就蹬腿了，拉幫結派卯足勁努力表現，以向眾人證明英明神武的自己完全可以取代昏聵年邁的老陳王，甚至可以比老陳王做的更好。

君王乃一國之主，是萬萬人須得叩首匍匐的萬民之主。比之一般人更驕傲；更不服老；更好面子；也更喜怒無常。作為一國之君，他希望他的繼承人英明賢能；同樣的，還是作為一國之君，他更不能忍受別人無視君威紅果果的挑釁。

當即強撐病體收拾了幾個蹦跶歡暢的，一面暗暗派人將常年在外溜達的小兒子回來，一面草擬遺詔若是不留神早蹬腿了，便讓心腹把遺詔交到小兒子手裏。

那時間南昌各方勢力蠢蠢欲動，陳敏毓作為一國儲君、未來天子，平衡局勢那是責無旁貸的，忙得緊了也顧不得管她。因此被大皇子那邊的人鉆了空子，被人敲了悶棍直接拖到大皇子府的地下室裏。

暗無天日的地下室裏，實際上是一個模仿她們公儀家鑄劍房的一個縮小版的兵器鑄造房。

火紅的爐火、叮叮當當的錘煉聲、悶熱潮濕的空氣、不見天日的昏暗、被紮上空管針的纖纖十指、各種形態各異的兵器、、、

她是西京裏掌握一國軍事命脈受世人矚目的公儀世家的唯一嫡女，自小眾星捧月般的被眾人疼著寵著護著，便是懸中前前任鄭侯都對她莫可奈何。哪裏吃過這樣的苦，受過這樣的罪。

紮上針的雙手已變得青白冰冷，麻木無知。而管著給她紮針且續命的白胡子老大夫，眼皮不擡的拔了十指的針毫不手軟的改紮在別處。

以前聽人說過有人獵了黑瞎子圈養起來，就用類似於這空管針的東西取熊膽。失血、畏寒、暈眩、厭食、、、十來天下來被折磨的如同暮暮老嫗形容枯槁的公儀酒十分絕望，覺得她就是那些被圈養著取膽的熊瞎子，沒有陽光沒有自由，甚至過不了多久就會死掉。

富貴名利在當時都是過眼浮雲，只是遺憾自己還沒長大，還沒嫁人，還沒與哪個俊俏郎君談場驚天動地的愛情，順便試試私奔什麽的就要死了。

沒有身披金色鎧甲的將軍從天而降，沒有勇武的劍客殺破重圍。她名震西京的小祖宗便就要在這樣陰暗骯臟、都不要麻煩挖坑的地牢裏死了。永遠等不來什麽人的拯救。

令人煎熬的不是死亡，而是等待死亡的過程。公儀酒偷藏了一根空管針，做好赴死準備時。一個根本想不到的人，青衫如荷飄飄而至。他看著她的眼睛是那樣難過、痛心、自責、心疼，卻什麽也沒說也沒問。

時隔一年再回到長陵時，她傷痕累累，而酒鬼爹也已須發皆白，外公更是彎腰駝背老態龍鐘。

酒鬼爹因為擔心她跟著出來一年多，便在長陵安置房子，公儀府裏不少事宜都轉到那裏處置。長陵算是公儀家放在明面上的第二個本營。

公儀家子嗣單薄，她這輩就她和公儀瀾兩個。堂堂百年鑄劍世家人丁雕落，現下也就剩公儀瀾一個了。

多年未見也不知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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